随笔
荒草
关于我自己和过去的、怀念的。
我的青春在夏天悄无声息融化于此。
我二十岁的夏天还是一如既往地在学校和家乡度过。我感觉自己的青春在舌下缓慢融化,一股微凉的苦意顺着喉管向下爬行。黑河的江风依旧吹着,带着对岸布拉戈维申斯克若有若无的气息,吹在脸上隔着一层磨砂玻璃。
风是存在的,我的皮肤能感知它,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温柔地给我的脑子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凝胶棉絮。我试图在凝胶里挑开一条透气的缝,却时常只留下一种细密的、无处着落的痒。
我凝视着浑浊的江水翻滚。一些情愿又不情愿的东西翻涌上意识浑浊的水面,带着毛刺和锋利的棱角。
小时候的夏天,我总和父亲一起吃雪糕。父亲从外面买回来草莓罐头和印着红色字体,只是被塑料袋子紧紧粘住的一整块大大的黄色冰糕,问我:大姑娘想不想吃草莓冰糕?
父亲倒出草莓罐头,里面流淌着的是黏稠深红的汁液,玻璃瓶的冷冽触感非常真切。糖浆裹挟着微酸的果肉,瀑布般倾泻在廉价的白色冰糕上。风扇在头顶嗡嗡作响,吹动汗湿的额发,吹不散砖房里那股混合着旧木、水泥和夏日闷热的、属于贫穷的独特气息。
年幼的我满足的舀下一勺雪糕,知足的咽下去,甜味冰凉地滑过喉咙,裹着糖霜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神经。
我最喜欢的除了草莓冰糕,还有妈妈做的不怎么好吃的、粗糙的蛋糕。
母亲打蛋的声响,筷子撞击碗壁的笃笃声,那么执着,那么徒劳,如同她后来的人生。锅里蒸腾出的那块颜色黯淡的蛋糕,带着粗糙的颗粒感,它真的是美味的吗?还是我那被贫瘠框定的童年味蕾,只能笨拙地捕捉那一点点被为“甜”与“暖”的微光,并固执地将其奉为圭臬?
不过甜还是刻在我的记忆和童年里。爹妈会带我去奶奶家,奶奶是山东闯关东到如今的黑龙江来的,小时候我甚至听不懂她说的山东话。
奶奶会喊着“哎呦呦,小彤彤!”,问我要不要“耍物”。我一点也听不懂。直到爸妈解说,我才知道那就是玩具的意思,过了20多年,我现在也能听懂奶奶在说什么了。奶奶不识字,现在也不识字,但是她会写自己的名字了,因为要在医院签自己的名字。
奶奶递来的糖饼,甜得发腻,黏在牙齿上。爷爷那只仅存的左手落在我头顶,掌心粗粝如砂纸。而他右臂末端,那块婴儿肌肤般柔软、光滑得令人心悸的圆形皮肤。指尖触碰的瞬间,一种冰冷的、柔软感沿着脊椎窜上来,他的右手当年被飞机炸没了。那是被战争机器粗暴抹除后,时间勉强结出的产物。
爷爷没了右手,左手写得一笔好字,奶奶做鱼最是一绝。爷爷经常耳背,听不清,不知道是奶奶大嗓门促成了他耳背,还是爷爷原本就耳背,奶奶大声说话,让他更耳背了。
奶奶叫管清娟,以前叫管清媚,我两个名字都很喜欢。奶奶小时候在山东,家里有无数个孩子,小时候就被迫去做各种各样的活,被重男轻女的歧视,被打被辱骂,手冻的干裂出血要在冷水里继续干活洗碗,不允许被读书。爷爷也会讲述他以前的故事,讲述粮票和饥荒,讲起以前饿到啃树皮,我觉得那时候他的声音跟不小心掉进去,不得不从深井里费力打捞上来的桶一模一样。
我嚼着糖饼,觉得故事像另一个星球发生的,我对历史、过去的沉重一片模糊。
如今,我快忘了爷爷的声音,但是还沉甸甸地压在我胸腔里,随着每一次呼吸隐隐作痛。是恐惧?还是某种早已预知的、关于什么命运的隐喻?空洞的平静弥漫开来,淹没了那个疑问。
爸爸死去之后,爷爷就脑梗发作,现在爷爷已经去世了。奶奶每天都下楼捡垃圾。她经常捡回来一些过期的东西,比如别人扔掉的鞋子,过期的大米。
昨天去平房里,我突然想到我的姥姥。在我姥爷过世之后,姥姥的精神一直不太好,现在的角度看来,似乎当年是精神分裂。
我总是在我家人去世之后才开始了解他们。
当时父亲追我的母亲,母亲并不乐意,觉得他不好看,想嫁给我三叔。但是父亲用他的品质打动了我的母亲。
在一片漆黑的木头房子里,我姥姥精神不好的时候把房子都用火烧了,整片屋子一片漆黑。姥姥也是满脸漆黑,穿着破破烂烂的被火熏烤的味道异常难闻的衣服,那个棉服一直到我家住的时候还仍保留着。姥姥烧焦的棉服散发出的气味,比任何苦味都更顽固地蚀刻在鼻腔深处。那是一种蛋白质和布料被彻底碳化后混合着绝望的、令人窒息的焦臭。
我的父亲一直在耐心的帮助我妈。他不嫌弃脏,也不嫌弃刺鼻的气味。
一直到他去世之前,长发村的破旧的小屋子。仍旧是他在清理,父亲沉默地弯腰,长发村荒草丛生的院子里,他挥动镰刀,草汁青涩的腥气弥漫。
他给房子换上了新的地砖、板砖,同时搬来一筐筐沉重的水泥抹在地面上,我和母亲跟着他,呼吸声在夏日黏稠的空气里久久回响。
我觉得父亲抹平地面的样子,像一个试图在流沙上筑城的人,悲壮而徒劳。
父亲总算把这个破破烂烂的曾经温馨的家,如今又修改成了还算看得过去的一个地方,能够好好休息的一个地方。
当然,现在这个草又长得跟我差不多高了。我时常在想人生到底是什么?
荒草沙沙作响,像无数细小的嘲笑。它们被割掉,它们又长出来。
父亲死了,像被他自己割倒的草。我呢?我是否也只是另一株更坚韧、更无用的荒草?吃的药短暂地抽离了悲伤,只留下一种巨大的、无法填补的空洞,风在里面呼啸,发出单调的回响。
母亲昨天告诉我:“西六道村的老屋,是我家,你别忘了,房子是你和你姐姐的。”她告诉我这个,以免她去世之后我找不到这个房子。
我一点也不记得了。
我甚至连我小时候的家在哪里也不记得了。
或许我还记得曾经的一些味道,气味,我还记得墙上贴着的小鲤鱼历险记的贴纸,我还记得忽明忽暗、钨丝烧焦味道的灯泡悬在哪片虚空,我还记得复古的味道,我还记得小时候曾经看过一遍又一遍喜羊羊与灰太狼的动画片,熟练的我快把台词都记下来了。
我还记得小屋的炕上那热烘烘的感觉,过年时家里人聚在一起打麻将,斗地主,我就缩在小屋的炕上。自己找乐子。
我还记得这些吗?或者说我曾经忘过吗?
像几颗坚硬的石子,在记忆的深潭里激不起半点涟漪。
我抓住它们了吗?还是它们只是我大脑皮层,为了抵抗内心而自行编织的幻觉?我甚至不敢确定,那个坐在小板凳上吃着草莓冰糕的人,是否真的存在过。
我曾经在初中的时候跟母亲去过俄罗斯一趟。
去俄罗斯的江风,那种鼓荡衣衫、仿佛能吹散一切阴霾的自由气息,清晰得如同昨日。
风是活的,带着远方冰冷而陌生的水腥气。后来,无形的墙落下,锁链无声地缠住了脚踝。
我们那里离俄罗斯很近,坐船很快就能到,当时在黑龙江的江面上,我感受到风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。后来疫情爆发,我再也没去过俄罗斯。我也没去过非常远的地方,这辈子也只能在这个小小的地方当中,可是没办法,不出远门是我自己选的。
我的母亲总是责怪我不愿意出去,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,不是吗?但是我也不想一辈子就困在这样一个贫瘠的小地方。我甚至没去过莫斯科,不是吗?我也没去过北京。我的父亲母亲都会俄语。他们都去过俄罗斯。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