依恋来自母亲。恐惧也来自母亲。我的爱和痛苦都是母亲给的。好几年前第一次自杀时,抱着一种必死的悲壮写下的遗书结尾是“妈妈我爱你”,我其实非常、非常渴望得到妈妈的关注、理解、支持与爱。但她已经日渐疲倦,被我反复无常的病情折磨得近乎麻木,她不再给我任何关心。越是这样,我想要的就越是说不出口,我想说,妈妈,再多给我一点温柔,多给我一点耐心,别用愤怒又失望的眼神注视我,那如有实质的目光沉重又哀切,像要把我压死在下面。
我说不出口。
我看到她失望又疲倦的眼神,明白我已经搞砸一切,明白我已经成为她的累赘与负担,我想要得到爱的乞求变成了妄念。而妈妈只会在我表现得好一些的时候给我更多的关心,所以我拼命地在她面前扮演一个正常的孩子,为了博取她的一点怜悯。
但越是压抑,就越容易崩溃。我想要向她求救,我想要问她,我已经不是你理想中的那个孩子了,所以我就不值得被爱了吗?眼泪总是在这个时候先掉下来,话噎在喉头,我在她面前变成了一个沉默又倔强的哑巴。我知道的。我已经在她眼中读出一切。
我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,她告诉我,每天早上第一件事是要去上厕所,有一天她在亲戚面前考我一个脑筋急转弯,她问,人早上第一件事是做什么呀?我忸怩起来,附在她耳边,小声说,早上第一件事是去上厕所。我等待着她的夸奖,我期待她说,我很厉害,有好好记住她说的事情,是一个好孩子。但是她没有。她很大声地笑起来。我问她,不是你告诉我的吗?她一边大笑着,一边对周围的亲戚开玩笑一样说,“这孩子早上起来不睁眼,闭着眼睛就去上厕所了!”我楞在那里,感到一种强烈的委屈与不安。我几乎想要哭了,大声嚷嚷起来,我说,不是的,不是的,明明是妈妈告诉我的,明明是你这样说的,不要再笑了,妈妈,妈妈,求求你了。她仍然笑得止不住,直到我哭起来。
她给了我一耳光。
她总是这样。矛盾的,不稳定的。她总是忘记自己的承诺,总是忽略我那点少得可怜的自尊心。我的难过与悲伤是她的谈资,我的痛苦与不安在她眼里是不听话,我渐渐什么也说不出口,我再也无法同她诉说任何事情。
这种被母亲忽视和嘲笑的无助与恐惧,一直到现在我也无法摆脱,我不再相信任何人,不再期待任何爱,我年幼时那一点早已破碎的自尊,我永远找不回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