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起之前朋友来我家，兴致勃勃要帮我搭配衣服，打开衣柜看到整整齐齐一排校服，兴致没了一半。今天收拾房间时看到挂满衣柜的校服，愣了一下，想着应该再也不会穿上，全部取下来扔了出去，于是衣柜就空空荡荡了，可以看到角落里劣质木板被湿气浸透翘起的贴皮，轻轻一扯就掉了下来，像手指上的倒刺，起了个头就连带着撕下一大串，露出粗糙不平满是毛刺的内里，细看已经有了点点霉斑。再把那些因为没地方存放而塞到我房间衣柜里的被褥床单扯出来，整个衣柜就空空荡荡，略显单薄了。两件厚羽绒，一件防风的棉衣，三五件卫衣和两套打底的棉衣棉裤，一件棉毛衫和我早就不喜欢穿的毛衣。好几年来都是靠这些衣物过冬，今天收拾出来一看，或许一个行李箱就能打包好。那些校服被我放在一旁。有时我实在不知道穿什么了，衣柜翻来覆去那几件衣服已经洗完，就穿着校服出门，总是会被邻居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问，今天你们学校放学这么早吗？我只能腆着脸皮扯谎，说我请了假回家。我应该穿什么呢？学生就是该穿校服的。除了校服我也想不出来更多别的可能性。去到商场逛街买衣服，看着自己的躯体被包裹在那些或明艳或娇嫩的颜色里，只觉得那张脸愈发蜡黄漆黑，不像是青春年少，反倒是像老人一样，显出一些无端的窘迫与羞赧来。后面无论他们如何花言巧语劝说，我都不愿意再尝试那些亮眼的颜色了，衣柜里的衣服也渐渐只剩下黑白灰，偶尔有几件大红大绿的，是前几年慢慢不再长个子时家里长辈买的，穿了好久，还是能穿，便留着，近两年也不爱穿。有时他们会问起为什么，我便很大声地嚷嚷起来，像几年前他们嘴里那种没礼貌的孩子。
“这种颜色脏了很难洗！”
前几年爱美，自己学着扎了辫子，穿搭品味尚还幼稚，却自作主张买了新衣服，高高兴兴穿给妈妈看，妈妈说，你这身衣服不好看。她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，把我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遍，她笑我吃太多肚子撑得太大，又说我没去学舞蹈，腿也不够直，穿这身衣服难看得紧。她又摸了摸衣服布料，说这衣服劣质，穿不了几年，说我没眼光不会挑，尽是浪费钱。顿了顿，补充道，这颜色不耐脏，到时候还是老娘给你洗。她是笑着的，我却想哭，最后哭出来的时候，她的脸一点一点冷下来，我不敢再看。
我越活越懂事了。校服穿得规规矩矩板板正正，一套校服能穿三年，初中时读的是区里最好的初中，高中也考上这所学校，照例是区里最好的高中，于是又穿三年。六年里我买的新衣服加起来，却凑不出一身像样的行头。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了。校服穿着也不错。
慢慢的我不知道同学朋友们在抱怨什么，在声讨什么。他们说食堂饭菜如何，任课的老师如何，讨论新的话题，或是什么有趣的事情，我再听不进去。我不知道那有什么值得讨论的。学校如何，老师如何，跟我有什么关系吗？他们聊的八卦，喜欢的话题，我一概不知，我旁听着，只是因为没有表露出那种学生一样的同仇敌忾，那种愤然与怨言，他们便不再与我往来，见到时点头致意，我惊惶不安，他们看出来了吗？看出来我是个懦弱的没用的废物，连一丁点感情的苗头都不敢展现，只是因为害怕遭到批评与指责，他们觉得我是异类吗？我不知道他们青春里为什么有那么鲜活生动的爱与恨，我融入不进去。我在同龄人的目光里看到了怜悯与悲哀，在师长的注视里看到了失望与指责，我惶惶不可终日，终于在学校失去了我所有立足之地，被班主任委婉地遣返回家。
学生就是该穿校服的。
可我离开了学校，我不用再穿了。好几次同班的同学见到我都带着一种没来由的向往，我以为她是我的朋友，生涩地同她招呼，她却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，用了许多学生之间加密的暗号，抱怨一大通，忽然想起来我已经不是他们的同类了，她用一种带着笑意的目光看着我，用那个大家口口相传的绰号称呼我——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加上姐，听起来像港片里的大姐大，却没有人知道这个称呼一开始的由来，是一种带着点蔑视的排外。没有人知道，因为大家都这样喊，我也就应，一遍一遍应，生生逼着自己习惯这个看似尊敬的称谓，像吞下一块烧红的烙铁，直到喉咙发出焦糊的悲鸣。他们以为那是回应。
“你在家玩游戏玩嗨了呀？真好，每天都不用上课，还天天都有手机玩。”
我听到她这样促狭我，我听到我应下来。
我想起来有一次同她闲聊，在我还自诩没有变成异类，还没有同他们脱节的时候，像他们习惯那样，开玩笑似的自嘲，我说，其实同学都不喜欢我吧。她很平静地回看我，目光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骄矜，她个子很小，皮肤白皙，脸蛋上常年带着自然的红晕，声音有点小孩一样的稚气。
她说：“本来就是啊，还不是你天天都不写作业，交不上去，害得我们都挨骂。班里的大家又不傻。”
我一下子愣在原地。自嘲之所以是自嘲，是因为其他人不会真的这样觉得。这是他们给同类的脸面，给同类的鼓励和怜悯。我意识到我的这个笑话并不高明，其实我已经变成异类了。我忽然很想在她面前哭出来。她用一种不明所以的表情看着我，我站在那里，动弹不得，我开始感到惶恐不安，其实大家都讨厌我，都在忍耐我吧。我想起妈妈逐渐冷下来的脸。我没有哭出来。
我点了点头。
后来我请长假回家休养，大家反而怀念起我来，有时亲切地同我寒暄叙旧，我已经可以很好地掩饰我在他们面前的惶恐了，于是做出一副从容又轻浮的姿态来，可我身上还是穿着校服，规规矩矩，板板正正，回到家脱下来，也还是认认真真把衣服挂好，整整齐齐挂满一排，全是校服。
我把校服清理出来，准备丢掉，衣柜里已经空空荡荡，什么都没有了。除了校服就是黑白灰，我鲜少再穿别的颜色。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些洗得干干净净又朴素的衣服一起扔掉了。我从来没有蔑视过什么，我不觉得校服难看，不觉得食堂难吃，不觉得老师同学所作所为有何不妥，所以我不参与讨论，不是他们的同类。我在学校的时候一直规规整整穿着校服，而那几件我自己买的劣质衣服，那天试过之后，我再也没有穿。我看着和我同龄的，没有待在学校的那些人，看他们的着装，他们有自己喜欢的，想要去追寻的东西，我和他们似乎也不是同类。我夹在中间上不去下不来，孤魂野鬼一样飘荡着，我再也说不出我想要做的事情了。
我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永远扼杀在我的生命里了，校服，还有那几件少得可怜的、我为数不多尝试着自己买的衣服，就是我绝大多数的青春了。
就是我所剩无几的青春了。